人生第一次見證樹葬,是在在九十四歲阿婆的喪禮上。
那是一個晴朗的周六,福德公墓詠愛園的綠色草坪更顯青翠,我們在園區裡像散步一般繞行十三個花園,最後選了種著黃花風鈴木的金鈴園,輕輕地將紙袋中的骨灰倒進指定的坑洞中,然後倒進一桶準備好的營養土,再用石塊將土的表面覆蓋。
過程不超過五分鐘,阿婆在這綠草如茵的園地得到安息,這一切輕巧得像是飯後的散步時間。她是我心中最有智慧的長者,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,或許,死亡沒有那麼、那麼可怕。
過去兩三年,阿婆住在我家,作為一個沒事經常回娘家鬼混的孫女,有許多機會與她大聊特聊。有一次,她看著餐桌上擺著年輕時愛吃的海參,若有所思地說,早知道就在八十歲時聽牙科醫生勸告做人工植牙,那時覺得自己來日無多就拒絕了,沒想到又多活了十幾年———「如果那時候重新做一副假牙,現在吃飯就會吃得快一點、還可以多吃幾年肉呢!」
阿婆是一個什麼都能聊的人,她的老年生活獨立而豐富,她在老人大學上了很多年的課,到了九十歲,還是喜歡自己買菜、煮飯、洗衣。搬到我家後,她問我圖書館在哪裡,自己去借書閱讀、也自己去醫院參加健康講座。中華棒球隊要跟其他國家比賽了,她會熬夜守在電視前面看轉播,選舉到了,她也會戴起老花眼鏡,把整份選舉公報看完才去投票。
但她並不是外顯的那種新潮,也有相當老派的一面。孫女邀她來基隆作客,她會謹慎地穿上旗袍、高跟鞋,提著一個小方包來赴約。如果她要去醫院探病,一定會翻開農民曆挑一個適宜的日子。如果她要告訴我們冰箱有甚麼能吃,她不用LINE、而是留字條。每個孫子/孫女共同的記憶,就是她從來不會忘記在我們生日的那一天打來祝福電話。
她有老派的一面,也有新潮的一面。正因如此,當我知道她早早就去醫院簽署了放棄急救同意書,甚至立下遺願希望身後樹葬,我感到驚訝不已。
擔心她不瞭解樹葬的形式,我找機會試著問她:「阿婆,妳知道樹葬是沒有墓碑的嗎?」「而且土壤會被翻動,也可能會有其他『人』跟妳葬在同一個地方喔!」
「那有甚麼關係呢?」她笑笑地說,三代以後誰還記得她這個人?或許那時的人們也早已不祭祖了。不如身後化為肥料養育樹木,替都市帶來新鮮空氣滋潤人群肺腑。她還交代,做七、百日、對年這種陳舊習俗,也可以省略掉了。
當下我了解到,阿婆是做過充足的功課才做出這個決定的,她甚至可以清楚地寫出,生死兩茫茫之際,不要實施心肺復甦術、心臟按壓、插管、電擊等急救措施。我想,她一定花了許多許多的時間,思索、論證、做出決定,思念的價值未必在於形式。於是我告訴她,好,我支持妳。
告別式那天,化妝師的手很巧,給她畫了隱隱可見老人斑的淡妝。我看著靜靜躺在棺木中的阿婆,素日裡我若回娘家過夜跟她擠同一張床,她深深睡著的模樣就是這樣。或許知道她已經充分思考自己的身後事,我沒有太多傷心,只是淡淡的不捨。
其實我也很訝異,自己竟然這麼平靜。三年前母親過世,我陷入深深的情緒黑洞,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平復,但仍很害怕再失去任何心愛的人。然而,這一次我卻沒有過多的傷心與害怕,只有淡淡的不捨以及滿滿的感謝。
謝謝她在生命最後時光,經常與我談天,每一次跟討論生死,都讓我多一點信心,能夠面對人終將面對死亡的事實。謝謝她沒有把生命最後一程的決定權,交給最捨不得她的子孫,謝謝她想得清楚、寫得明白,我們只需要尊重她,毋須多言。
謝謝親愛的阿婆,直到最後一刻,依然在教導我們做人的道理--對自己負責,那才是最優雅的瀟灑。